郑板桥是清代名士中最有个性的一位,列于“扬州八怪”之首。他的怪,从一幅“墨竹图”和“难得糊涂”的书法即可看出。那一幅“墨竹图”,从构图上看,颇有独到之处。翠竹分两组纵列,上下顶天立地,犹似散乱的篱笆,此是画竹之大忌。满纸竹竿与竹节,仅寥寥几丛竹叶,可他在竹竿的空隙处又穿插了数行题跋,倒使得画面疏密有致,陡现出一派新奇。他的绘画清朗峭拔,苍劲潇洒,虚实得当,有气冲霄汉之感。另一幅“难得糊涂”的书法,可在多处见到。他的书法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,古拙遒劲,沉雄谲诡,将真、草、隶、篆融于一炉,自称“六分半书”,指的是不足八分,另一分半乃行楷、篆法、画意,有自我解嘲之意。据说,他在街上看到几个小孩子玩耍倒铁钉、抓石子游戏,用铁钉与石子摆玩,郑板桥望之入神,反复玩味,将其意韵化入字体中。他的书法与笔画中间颇有铁钉横斜、乱石铺街的味道,人们又称郑板桥的字是“乱石铺街”体。从郑板桥的字画中可体味出他狂放不羁的姿态,惊世骇俗的精神,愤懑痛苦的内心。
郑板桥名郑燮,字克柔,号板桥。他出生于江苏兴化一个穷苦教师家庭,自小丧母,家境清贫,其父取《尚书·洪范》中的“燮友克柔”之意,为郑板桥取此名字是冀望他成为随和的人,谁料到儿子会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为数不多的艺术大师呢。他家仅有茅屋两间,坐落于县城东面的古板桥西。护城河水流清澈,人们用木板铺成一座桥,即称板桥。郑板桥长大后,在朋友们的资助下读了一些书,又刻苦自学,终成奇才。他忘不了这座桥,也忘不了在桥头观赏景色而流连忘返的时刻,便给自己取号为“板桥道人”。他的号流传广远,本名倒不为人知了。他名列“扬州八怪”,除了诗书画中有怪味外,脾气也怪僻;很瞧不起读书人,宣称“世间第一等人,只有农夫”;自道“写字书画是俗事”,讨厌附庸风雅之人,而且公开张贴“笔榜”,标明其书画润金;他还是康乾诗坛的著名诗人,崇拜杜甫与李商隐,贬斥李白和温庭筠,认为后者不该与前者齐名。郑板桥在乾隆元年考中进士后,已是43岁,到河南范县和山东潍县当县官,“在任十二年,囹圄囚空者数次,以岁饥为民请赈,忤大吏,遂乞病归。”传说,由于他一再为灾民请愿,要求上司赈济,使得上司很恼怒,指责他“事先既不预防、准备,事后又不好好赈济,”甚至诬陷他假借赈灾来贪污舞弊。郑板桥愤然去职,以病乞归,寄居扬州,卖画度日。他辞官之日,潍县百姓痛哭挽留,万人空巷,家家户户为感念其政绩,画像以祀。
郑板桥的诗歌亦为一绝,有一些诗词与道情至今仍在民间流传。他63岁时作客如皋,寄居汪氏文园,写的一篇《板桥自序》里谈到,他甚为推崇杜甫的诗歌,“板桥无不细读,”“一首可值千金”。而且,他以为,“忧国忧民,是天地万物之事,”关心民间疾苦应是诗中重要主题。他诗歌中的《逃荒行》、《还家行》、《悍吏》等篇,也确实可以与杜甫的“三吏”“三别”及白居易的《卖炭翁》相比美,那些诗反映了农民的悲惨命运与痛苦生活,体现了诗人的同情悲悯之心。当时山东各地发生严重灾荒,可繁重的苛捐杂税仍是不见减免,农民们卖儿鬻妻,逃荒要饭,惨不忍睹。郑板桥作为地方官吏,觉得有责任向同僚及上司呼吁,谁想到反而横遭诬陷。这在当时以阿谀逢迎为风气的黑暗官场,郑板桥的性格又成为一“怪”了。
我最喜读郑板桥家书。他的书信据其自称,“共百数十通,”但散佚约有一半以上,“及今搜检,只存五十五通”了。这些书信,可以说是流露着真性情的精美散文,亲切平易,耐人体味,随手写来,绝不矫饰,颇有自然质朴之美,也是这位文化大师的心灵独白。人们如今常评论他的“难得糊涂”哲学,以为是不执着其中,任其自然。殊不知,这也是一种思想困惑与矛盾。他所处的康乾盛世,实质上接近封建社会末世,已有大厦欲颓之势,郑板桥敏感地看到了这一点。他忧国忧民而又充满无奈,无力挽救时艰,尤其是他的思想难以突破旧的传统道德文化的桎梏,只能在此迷圈中徘徊,就必然造成了痛苦、复杂与分裂的文化人格,这是他怪诞的深刻缘由。